建造藝術的生命力

漢寶德
曾任/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、國立台南藝術學院校長

一九九六年,在我籌劃設立建築研究所的時候,為它的定位花了些腦筋。在一個以藝術創作為主要目標的藝術學院裡,特別是在研究院的層次,是不是應該設建築研究所?如果設,應該如何與各大學工學院或技術學院中的建築所區隔? 工學院、技術學院,甚至設計學院中的建築系,是以作育職業建築師或工程師為目標的。台灣的建築教育已經自工學院主導的工程教育,發展到設計學院主導的設計教育,可以說已與國際的制度相當了。就此看,藝術學院實在沒有必要淌這個渾水,我為甚麼還要設立這個所呢?因為我覺得新時代的潮流,建築就要突破傳統職業的牢籠,成為藝術界一個重要的成員。建築藝術不等於建築;因為建築是設計,不是表現心靈的藝術。建築藝術在未來可以擺脫「安全、適用、美觀」的規範,成為一種有表現力的藝術形式。我在定位的問題上思索了一陣子,決定了這個方向,就把這個研究所的英文名稱寫為Building Art。

這是甚麼意思呢?不用Architecture這個有長久歷史的名稱,就是想擺脫傳統。Building是建築物,但用在這裡是建造的意思,所以中文原應稱為建造藝術才對。這是重新定義建築為一種以建造為手段的藝術。如同繪畫是繪或畫成的藝術,雕塑是雕或塑成的藝術。這是還給建築這種藝術以原來的面目。

把建築視為建造的藝術,隱含著的另一個意義是,我們作育的人才不是職業建築師,是建築藝術家。世上有很多建築師,忙著為世人建屋,建造藝術家也可以建屋,但他更有一種闡釋心靈的自由,他所做的也許不是建築,而是以建築空間為素材,以建築營造為手段所創造的藝術品。在世界上這種藝術品簡直是鳳毛麟角,少之又少的。

呂理煌先生是非常適合在這樣一個研究所任教的。他到校以後就要求建一個工廠,給學生實際建造的機會。當時學校的建築經費已經用光了,因為他要的不多,我就用一般設備的經費滿足他的需要。我不確知他有甚麼想法,我當時的感覺是,他要學生去建造,這已經踏出了第一步,不動手建造,如何體會建造的過程,創造建造的藝術呢?通過親手建造的過程,而不是通過紙面圖樣的設計,由工匠或營造商去完成,正是建造的藝術的本來面目。他把這樣的創造過程稱為「建築繁殖場」。我不知道這個名詞的來源,但卻覺得是極富啟發性的名稱。建築向來被視為靜態的與完成的型態,一切繁複的過程不過是得到最後形式的手段。一旦完成,過程就消失了。可是以「繁殖」為名,予人以強烈的生命在不斷尋求表現的感覺,是生命赤裸裸的呈現。因此在台南藝術學院的一角,他帶著學生,用自己的手把空間的想像力建造出來。這群學生各有心靈的天地,他們共同經營這個工廠掩體內的空間,各展所長,使這件作品成為心靈交會的場所。

繁殖,英文為Interbreeding,有雜交的意思,是大自然演化過程中的重要的手段,它可促使新品種產生。其意義比單純的細胞分裂式的繁殖還要有生命力。可是這樣的建築如何使用?如何通過法規的檢驗?如何與一般建築並列?答案都是不能,因為它是一件藝術品。

呂教授自己對「繁殖」的解釋,是把它解析為易殖與拓殖。易殖是生命進入一個新的環境,拓殖是生命擴展其生存環境。我認為這只是生命繁殖的必然發展。具有強大生命力的生物,快速繁殖,而不得不爭取新的生存空間,因此無孔不入,不斷的面對新環境適應與自身調整的問題。他把繁殖的觀念反映在環境的締造上,確實是非常有深意的建造藝術的空間論述。

這樣的藝術與目前流行於街頭的公共藝術有何不同?它在本質上是建築物,是為人生活而建的構造物。這使我們回到原始時代,想像人類在樹上築巢的動機。也許那就是人類建築心靈的第一顆種子。他們為了生存而不斷的搭建,就是這顆種子的繁殖。築巢的方式要因樹而變,因此在生存之條件外,多了些遊戲的趣味,建造的藝術就自然產生了。

我很高興看到呂教授在台南的這幾年,帶領一群年經人開拓這樣一個有趣的,發自內心的藝術天地。在非常功利的建築職業界,這是一股清流。我相信回歸本來面目的建築教育方式,對年輕人反省生命的能力必然有極大的啟發。建築人沒有思想與匠人何異?因此我很高興看到,在建築的繁殖場,呂教授帶領出幾代的富於創意的年輕人,投身在空間構造的體驗中,產生很多新的觀念。他們都是能學、能想又能做的人。我樂於看到南藝成為建築思想觀念繁殖的搖籃。